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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鷺火芝居‧奈落

壽又翻回左側臥的睡姿,並將雙手夾在大腿之間,可憐兮兮地半睜著眼,視線隨映在窗沿的銀白光華溯回夜空,高掛的月輪那不可一世的英姿震懾了薄雲,飭退了繁星,還撐開了壽的眼皮。

平常這個時候早就熟睡的壽思路模糊,感官卻無比明晰,尤其今晚那已連吃了一整週的黃金單身漢自製築前煮的味道還在舌上盤桓不去,當初興致勃勃從鄰居松本太太那邊得來的食譜現在只讓他煩惱找不到地方收納,但若丟了又對人家不好意思。

兩週前,也是個陽光和煦、微風徐徐的一天,隔壁松本家為了答謝壽給孩子小豐送去的風箏和一籃盛有粉色大麗花和及槭枝的夏季投入花,熱情的拉著壽一起共進晚餐,而那天吃的就是築前煮,胡蘿蔔、豌豆、牛蒡、蒟蒻、芋頭等食材全染上一層金亮亮的鹹甜醬色,又因為加入了炒過的雞肉塊,大大豐富了整體菜色的香氣和飽口度,那是他從沒吃過的美味,然而那家常的調味方式和用餐時和樂又溫馨的氣氛仍讓壽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到朋友居住的長屋作客的感覺。

約一百多年前,正值雨季的某個悶濕夜晚,窮酸但熱鬧的火爐旁圍著壽和他在江戶許久未見的好友福助和福助的妻子阿夜,吊鍋裡噗嚕嚕的持續熱著食材味道全混在了一起的築前煮,三人邊揮落沒停的汗水,邊呼哧呼哧的享用樸實的晚餐及嗆辣的燒酒,飯後,福助帶著壽前往澡堂,暢快洗去了一身的黏膩和油煙味,並泡澡泡了個爽,兩人裸著身子憶起共同走過的過往,除了至今仍令人失望的窮日子,其餘那些早化成引人莞爾的美好回憶,伴隨酒意升騰,趁著糗暈在浴池裡之前,兩個乾淨的醉漢搭著彼此的肩,歪歪斜斜的踏進與今夜毫無二致的月色裡,步上歸途。

那晚,薄被裡的壽雙手疊放在胸口,安詳的平躺著,卻一樣被迫撐開了眼皮,只不過不是那千古不變的月華又在發威,也不是過多被同樣手法料理的澱粉食物和著糟粕在疲倦的腸胃裡打架鬧事,而是留有多處補丁的粗劣屏風根本擋不住的陣陣呻吟,如同精力過剩的陽物般溫柔卻又不耐的衝撞著壽的耳道,帶著一股子腥臭的魅惑香息配合著被帶雨厚雲所遮蔽的月光,一開一闔,一開一闔。

「快、快點吧老公,壽先生還在呢。」

——是啊,我還在呢。壽無聲嘟囔。

說也奇怪,被好友撇棄的感受怎麼就這麼歷久彌新呢?而且就算忘了,這世界也會想方設法讓我回想起來。

有個新鮮現成的例子。我真沒想到今晚姬路屋寧次郎在歌舞伎座的表演元君也去了,既然要去,怎麼不約我一起呢?喜歡女型舞蹈表演也不是什麼說不出口的喜好嘛,人人都喜愛美的事物啊。尤其最近一年,寧次郎的女型是演得越來越好了,完全掌握撩人女性那種既高雅又浪蕩的媚態,如若能再次欣賞他的舞,我可以一個月不喝酒!唉,只可惜,今晚那絕美的舞碼《鷺娘》是要成絕響了。

我看得很清楚。最後一幕,鷺娘自女孩模樣再次恢復為白鷺鳥真身後,在雪捲雲中絕望而死時,布幕即刻落下,所有觀眾都沉湎在他遺留下的哀怨和憾息中,我也像是醉了一樣恍恍惚惚的,然而,元君那高䠷的身影卻突出於散場的群眾,硬是烙在我的視野中,只那麼一瞬間,他就彎身鑽入布幕後方,不見了蹤影。

即便除了三色條紋圖樣的布幕之外我什麼都沒看見,但我卻看得很清楚。元君那冰冷無情的嗜血模樣對我而言是如此熟悉,就如同近在咫尺,而那迫在眉睫的慾望到底是寧次郎搏動的血脈還是元君空虛的飢渴已不重要,我在空無一人的座席間隔著布幕觀賞真正的最後一幕,柔情而滿足的嘆息十分清淺,卻充盈我的耳朵,我彷彿失足墜入奈落,陷進身體不受傷害的安全感攜來的內疚和情誼被矇著雙眼搗毀的痛苦二者所引燃的無限烈焰中,茫茫等待焚盡的那一刻到來。

……那個時刻似乎到現在都還沒到來,不過太好了,月暈雖然淡了點,但夜色還在,可能是該想起的都想起了,我好像終於被哪個為這世界寫腳本的誰放過了,早知道就更早放棄用第三人稱思考,也許可以更快安然入睡。

總之,晚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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