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怠食夢枕貘


我一人獨坐在黑暗中。

耳邊不斷傳來粗重的喘息聲、啃咬硬物似的咀嚼聲、痛苦卻愉悅的呻吟聲、急促的笑聲、彷彿喪子的哀切啜泣聲,我像是感到不屑般地笑了笑,管這些魑魅魍魎到底長什麼奇模怪樣,都因為隱入黑暗而曖昧不明,卻流露出如此的皪在目的情緒,這跟在人間有什麼兩樣呢?真是多謝了,看守妖窟這苦差事,要不是你們這些傢伙,我該有多寂寞呢。

突然一道猛烈的氣息直往我的咽喉處襲來,我閃也不閃,只管把從沒鬆開過劍柄的手往來者猛力揮去,溫熱黏稠的液體灑了我滿身,一股子腥臭味伴隨憤怒地嚎叫撲向我。

——哎呀哎呀、玩樂的時間到了是嗎?也好,今天就早點開始吧!家裡那位還盼着你回家吃飯呢!

我往右上方深不可測的黑暗狠瞪了一眼,好像只要這麼做,那個讓我愛到心痛的人就會願意回頭看我一眼似的。其實,我心裡明白的很,不可能會有誰注意到我的怨憤,除了陷入這個夢境的......

*

「......!」水楊驚恐的睜開了雙眼,藉著房間角落有明行燈的微光,伸手摸出腦袋下的貘枕,枕套上那隻自己繪製的簡陋貘獸雙眼緊閉、一臉安詳,看得水楊很是吃味,拽着枕頭,像是搖晃貘獸的肩膀似的左搖右甩,「喂,你怎麼越來越沒用了?就光顧著自己睡。幫我吃點惡夢啊!」

雖然部分長官寢室已然安好了電線和新式電燈,下級厄除的大和室裡仍然依賴著燭火和月光星華的照明,水楊特別喜歡夜裡燭光照著天花板上一小塊突起污漬的陰影,在意識逐漸模糊之際,看起來就像一隻嫵媚的眼睛,堂而皇之的在眾室友面前對他頻送秋波。但是像這樣自鳴得意又帶點傻氣的想像實在無法讓水楊安然度過近來連續數日的夢魘糾纏。

他疲憊的縮回被窩裡,只想重新找到最安穩的入眠姿勢,可惜還翻沒兩翻,就被隔壁榻的克里特以大掌拍得臉頰劈啪作響,水楊痛恨此事的程度僅僅次於克里特被別人搧巴掌一點點而已。

將哇啦哇啦隨口胡叫著的水楊當成了喚醒同寢其他夥伴們的晨雞,克里特將厄除的制服一把扔給了水楊,冷聲提醒今次的任務得在夢醒時分前完成,務必要那娼婦措手不及。

「娼婦......啊對了,是那個據說來自南島的美女嘛!風靡了整個吉原,接獲這個任務的時候我簡直不敢相信!不要說傳聞中的美女了,我連吉原都還沒去過呢。」

「別太興奮,扣子都扣錯了。」

水楊依言解開糾結的衣扣,心不在焉地重新扣好,「不過,這搞不好是遊女之間的紛爭而已?比如說,因為嫉妒南島美女每夜恩客絡繹不絕,好幾名遊女看準南島美女是個啞巴,又有個死活不願脫下木屐的怪癖,於是相互約定,極力鼓吹尋芳客脫了南島美女的木屐,再趁尋芳客酒醉、神智不清,把南島美女架離房間,只留一對血淋淋的豬蹄在門邊,然後四處謠傳南島美女其實是豬妖變的怪物。唔嗯,像這樣的事也要出動軍方嗎?」

——一遇上這種像是草双紙那樣的誇張的風俗劇事件,水楊就變得像個小鬼一樣。

克里特皺了皺眉頭,嘆了口氣道,「不就是這種與世界脫軌的妖魔鬼怪之爭才會出動我們厄除嗎。」

「哦~你一臉不滿喔,小心我跟洛德大哥告狀。」

「少囉嗦,走了。」

兩人就在眾室友關愛的眼神中出陣了。

*

朝日初升前的街町灰濛ㄧ片,路上寂寥,然而晨起的鳥兒和做開業前準備工作的人們早就開始活躍了,隔著霧靄透出活絡的生命氣息,水楊像是從未遭遇過任何憂愁煩悶纏身似的,擺滿笑意走在克里特身後。

「喂、你說,那個南島來的美女會什麼樣子的人呢?甜美的?冷淡的?哎呀,如果她有著甜美笑容,卻又偶爾流露出掩飾寂寞的冷淡眼神,似乎更加引人遐想呢!」

「......你還真當我們是要去遊吉原啊?冷靜點吧,負責監視的人說了,目標幾乎每晚都得陪著客人,除此之外幾乎都待在格子窗裡招攬客人,我們只能在凌晨時分待尋芳客離去、目標單獨沐浴淨身時進行接觸。」

——如果經過確認,目標真的是妖物,我可不會手下留情。

「哇,南島美女可以單獨洗澡啊?看來真的是待遇不錯呢,難怪招人嫉妒。咦等等,人家女孩子洗澡,我們這樣,不好吧。」

「少囉嗦,當眾讓戎裝整備的厄除盤問就能顧全人家的面子了嗎?」

——這個思慮不周的傢伙!知道厄除的人怎麼會不曉得我們專門處理怪異相關事宜?目標本就謠言纏身,我們那麼做不但不能為目標澄清,反而會使那謠言落人口實,甚至把厄除機關當成是受謠言擺弄的蠢蛋!

「別激動嘛!」水揚往身後比了比,「喏,都過吉原大門了,低調點、挑小路走吧,張見世裡的美女們正盯著我們呢。」朝格子窗裡的遊女們故作風流模樣的拋去一眼後,拉著克里特往小巷走去。

由老舊的木造建築格出的窄巷終年不得日曬,霉味混雜着待洗衣物上的汗酸和脂粉味,廢木碎石構成陰翳的角落裡雜生著酢漿草,正無意識的揭示着令人捉摸不透的侘寂真義。

過於完滿的真空出現了縫隙,誘惑著黑暗趁虛而入。

那個纏人的夢境溜進了水楊的意識。怎麼會有那樣像是能吞噬一切並放大所有心底暗藏負面情緒的絕對黑暗呢?水楊仔細回想,幾乎可以斷定那個正坐當中、一頭張揚灰色短髮的人就是自己,現在還能隱約回想起早先在夢中持劍揮砍鈍物的震盪感、不明生物迫近的邪惡氣息、以及胸中無盡燃燒著的怨恨和愛慾;自己只能束手無策的存在、又同時冷眼鳥瞰着自己存在的莫名奇妙狀態日復一日地逐漸清晰,沒有傳聞中靈魂出竅那種神秘而超脫的感覺,水楊只感到害怕,也許有一天不管克里特拍打得再大力,他也再不會醒來。

「要不是厄除宿舍被設下嚴密的結界,使得妖物不可能入侵,我還真以為自己被怪異纏上了呢。」

「你在說什麼......啊,喂!妳不是那位......別走!」

不遠處一名衣著樸素的女子背着包袱、低著頭快步前行,聽到克里特的叫喊後更是慌亂地跑了起來。

「等等!」克里特拔腿追了上去,水楊恍惚着回過神來,只見那名女子在轉角處跑脫了一隻木屐,她來不及撿,克里特也沒稍作停留,兩人追跑過幾條巷弄就離開了水楊的視野;水楊撿起那隻木屐,「咦?」木屐不大,底部稍顯厚實,拿在手中卻意外輕盈,奇異的違和感觸動了水楊的思緒。

——哦?鞋板側緣後方好像被摔出了道裂紋?不過這裂紋也太平整了吧,像是刻意割出來的。僅相距一間的小巷內傳出衣物摩挲聲和難以自制的粗喘,水楊只當享受難得接觸到的吉原風情,一邊小心翼翼的探查著木屐。缺口處的接榫點相當精緻,但封蓋已經佚失,黑洞洞的細狹縫隙深不見底。然而,來回擺弄數次下來,已經難有重大進展,水楊失去耐心的抓著木屐上下左右的胡亂搖晃,沒想竟然從那縫隙摔出一張長方紙片來。

「貯金通帳?」確認戶名和發行支局後,水楊展開摺本,上面的表格記載著的儲蓄金額數目驚人,實在不像初展頭角的吉原藝者所能持有的資產,「等等,最後一次的支出那裡......錢全被提領一空了?!」

——是被人巧取豪奪了?染上賭癮了?還是拿去養小白臉了?話說回來,既然擁有如此巨額財產,又何必過這種辛苦日子?

過多斷頭去尾的可能性在水楊腦髓裡快速流竄著,他深吸了幾口氣,將手中握有的資訊重新檢視了一番後,驟然獲得了結論,「......郵務機關不可能讓妖怪辦理開戶嘛,那就可以確定啦,這個女子肯定不是個妖怪!好,結案!喂,克里特,可以回去囉!」周遭無人回應,水楊失落又懊惱的撓了撓本就亂翹的灰髮,「啊啊,我在幹嘛啊,剛剛應該要追上去的,這下可好,難道要回吉原大門呆呆的等嗎?」

不再專注於推論木屐、儲金和南島美女間合理事實的水楊耳朵清明起來,小巷內那愈加白熱化的情熱聲響也隨之潰堤而出,朝性子單純的水楊直衝而來,輕易攪動他體內尚未成型的情慾,使得騷亂的血流幾乎要衝破薄透的臉頰。本來這樣的刺激是連未經人事的水楊都懂得要回避的,然而,那呻吟實在低啞,絕對出自男子無疑,也因為如此,更彰顯出那人全面處於受宰制地位的痛苦;水楊有些擔心巷內的人其實正遭到危險、需要幫助,但其實,他不知道自己已經混淆了好奇與正義感,究竟該出於何者行動。

水楊悄聲靠近巷口,眯著眼往裡張望,好像只要縮小視線範圍,自己的存在感也可以隨之降低一樣,不過,面前的光景卻令他不由得睜大了眼睛。

一名身著西服的男子正緊緊的吸吮著懷中人的頸根,他的雙臂與其說是摟抱著,不如說是在抵抗似的推靠著;反而是他懷中的男子,雙手自西服男子腋下穿過,緊扣著其背部,不容其逃離,失神的雙眼流露出滿足與憐憫,像是欲為飢餓所苦的佛陀獻上肉身的兔子一般,兩人錯亂的姿態和情感讓人無法辨別究竟是誰在獵食著誰。

「啪」的一聲,隔壁人家關上了窗戶,水楊嚇了一跳,驚魂甫定,卻發現西服男子鬆開了懷中人的頸項,抬頭、看進了水楊的瞳孔深處。

「정말 경이롭다......」

西服男子腥紅的薄唇輕聲吐出帶著驚歎意味的異國氣息,任由懷中人隨著身上凌亂的和服癱軟在地,只管步步走向水楊,佩戴綴有深紅流蘇的檀木珠串的左手散發著炙人的熱氣,彷彿不敢碰觸似的慢慢靠近水楊的眼臉。

「你怎麼能對如此強烈的貪戀一無所知?」

意外標準的口音令水楊錯愕,雖然對眼前狀況心生警戒,但對方的問題本身卻使得水楊動彈不得,只能任由眼前人迷惑卻自在的探索著他的內側,他強迫自己按直覺開口,「你是,妖怪嗎?」

「能告訴我嗎?能給我嗎?給了我吧。」西服男子細長而深黑的雙眼冷靜的透著孩子央求新玩具般的興奮,「夜不成寐吧?你似乎被那個多餘的意識蠶食著,他不該逾越由你所支配的領域,即便你們都是真實的存在。」

「那個是,真實的存在嗎?」冷冽的新觀點如同當頭棒喝,摧毀了使夢境與現實日漸模糊不清的迷霧,二者斷然割裂,水楊頓感胸中一片略帶疼痛的清朗,「原來那是與我無關的、『他』的記憶和價值,即便我們是同一人。是這樣啊......」忘乎所以的沉浸在突破性的發現中,生根已久的疑問被刨開了表土,露出了核心,百千個陌生的新想法湧出,水楊興奮且侷促、背上感到出汗前的刺癢,他完全沒能注意到西服男子的手正掙扎著越靠越近。

「不行!元君,那個人不是我們惹得起的,拜託......快走吧!嗚!」倒在不遠處的男子似乎從逐漸模糊的視線中察覺到了水楊的衣裝所代表的意義,於是強撐起上身,拼盡殘剩的氣力想捉住西服男子的衣角。

凍鎖的時空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突入,「水楊!水楊!你在哪?」克里特回到與水楊走散處,正四處找尋著,便在暗巷內看到這詭異的情景,還沒能理解現況,就感受到壓制著水楊的那名男子的危險氣味,立即擺出防禦姿態,並將手放在刀柄上,「請退後!我們是軍方機關厄除——十紋,閣下請表明身分吧!」

西服男子抿緊唇角,緩緩倒步,視線卻沒離開過水楊。「對不起,我們走吧。」朝已然不支倒地的男子耳邊細語著,並溫柔的將之抱起後,兩人消融於黑暗中。

待確認眼下安全無虞後,克里特放下緊蹦的肩臂,上前拍了拍水楊的後背,「喂,沒事吧?」

「嗯?我能有什麼事啊,真是......喂、你看我發現了什麼~」

克里特揚起單邊眉角,看著水楊緊捏在手裡的木屐,忍不住嘆了口氣,「好啦,沒事了,有什麼事回去再說吧。」

「啊?那南島美女呢?」

「就說沒事了,她哪跑得過我啊。」早把目標安置好的克里特現在只擔心著口氣平常,表情卻根本亂七八糟的水楊。「你不認得路吧?跟在我後頭慢慢走吧。」說完,克里特乾脆的轉身前行,把背後看不見的空間全留給兄弟,直到隔天太陽再次升起、必須拍醒水楊前,他都沒再跟水楊對上一句話。

*

職務執行報告書

一、事實:

吉原藝者遙(代名,以下同)口不能語,有不願於人前除去木屐之習。某夜接待客人時,遭酒醉客人及同席藝者二人強行脫下木屐,當下無人察覺異樣,然翌日,該木屐為一雙帶血豬蹄取代,遙因此得百年歲壽之妖豬所幻化成人之妖名豬娼婦。經匿名人士舉報,始察上情。

二、勘察經過:

查遙生於九州鹿兒島吉田村,父親為和裁士,有一吳服鋪,家境小康。遙五歲時失恃,八歲時父再娶一寡婦,並收養其二女,隔年遙九歲時失怙,家產與吳服舖之經營由繼母全權接管,經營狀況不若從前興繁,但尚稱持平,非不得雇傭理家,然繼母將家中佣僕全數解散,將家務全交由遙負責,遙兼顧雜務及學業,平素尚需忍耐繼母姊之冷言閒語,終於十二歲時,遙攜家中現款若干及舊時其父為其所申辦之貯金通帳上京,從事店舖伙計和幫傭等工作,然每份工作皆任職不達ㄧ年。

遙十五歲時入吉原置屋成舞妓,至今已達三載,幼時曾隨檢校學習三味線,甚通音律,舞藝方面亦進步神速,加之面容姣好,近來聲名大噪、豔名遠播。因恐所有之財產為人所奪,故遙特製一具暗門之木屐,將貯金通帳藏於其中,從不離足。是夜,遙之木屐遭人強行取下,遙冷靜待眾人入睡後,至灶房取生豬蹄一雙置於原木屐處,並取出貯金通帳,於隔日將財產全數提領一空,交由置屋主人,打定主意離開吉原,另謀出路。

三、結報:

案經上等兵克里特、水楊偵查訊問,上開事實業經遙供陳在卷,並扣得戶名為遙之貯金通帳ㄧ冊,足資證明所述為實,本案妖物實屬訛傳。

另扣案物業具領回。

「哇!你好會寫報告書喔,以後可以都給你寫嗎?」

「不要。」

——要不是看那傢伙失魂落魄的模樣,只會寫一些「前略」、「中略」、「以下略」之類的廢話搞砸報告,我才不會......

「要是由我來寫,大概只會有本案經上等兵克里特、水楊偵辦,查無妖物,以下略。這樣。是說南島美女還真是倔犟呢,明明可以用那筆財富過上好日子的,非得為了證明自己去經歷那種辛苦。值得嗎?」

「誰知道。」

「喔對了,你有看到我的小貘枕頭套嗎?上次送洗的制服都回來了,就是沒看到他。」

「我丟了。」

「啊?!」

「反正你也用不上啦,豬娼婦案結案到現在你都睡得很不錯啊。」

——我甚至懷疑你醒着的時候也在睡。

「是沒錯啦,好久沒做夢了。等等,不是啊,你也不能不經我同意丟我的東西啊!」

克里特扔給水楊ㄧ個小方枕,上頭繡着一隻可愛的貘獸,說是姐姐做給小時候常常做惡夢的他的,反正用不到,就送給水楊了,並表示小貘枕非常有效,不許拒收。水楊看著小貘獸熟睡的細長眼睛,脖子上掛著綴有深紅流蘇的黑色珠串,伸手撫摸,精緻的針腳細密的縫進了絲絲愛意,水楊怔怔的呆了半晌,正當克里特要離開位置呈交報告時,水楊紅著臉把小貘枕扔回克里特懷裡。

「我才不要用吸飽屁孩口水的枕頭!」

參考取材自:

多田克己《日本神妖博物誌》、谷崎潤一郎《陰翳禮讚》、《春琴抄》、羅蘭.巴特《符號帝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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