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p of page

迴旋


從元祿時代便在這世上活躍至今的不可思議男子——壽,正一臉嚴肅地看著窗外的孩子們玩耍,以明亮顏色的絲線所繡成的小小手球在小小的手之間彈跳、旋轉,就像精品店櫥窗裡隨盒中音樂起舞的西洋芭蕾舞娃娃那樣華麗,世間萬物在眼前一一滑過的景象如此眩目,西洋娃娃那對小小的玻璃眼珠能承受得了嗎?然而如此浪漫情懷並沒有得到洋菓店其他同事的共鳴,他們笑壽,笑他分明是看盒中女人曲線畢露的雙腿看直了眼。真不害臊。

壽請了好幾天的假,終於回歸工作崗位的他發現洋菓店裡似乎沒了他也一切如常,充滿活力的女學生、前往水天宮參拜的婦人、和其他特意前來訪店的客人們進進出出,享受著玻璃櫥櫃裡裝飾著奶油花朵的蛋糕、溫暖的光線,和空氣裡飄著的醇厚紅茶香;看著眼前的景象,壽才覺得奇怪,同樣在這麼夢幻的地方工作,同事們怎麼連些許浪漫的氣息也沒染上。

「兩位。」一名身穿黑色軍服的年輕男子推門而入,向壽打了聲招呼,另一名穿著相同裝束的灰髮男孩朝店內四處張望,臉上的表情就像壽那些不解風情的同事,那麼似曾相識。

「好久不見啦,厄除的小哥,今天帶了朋友來啊。」

「壽先生才是,我前幾次來店裡也都沒看到您,還覺得奇怪呢。」

「唉,別提了......如何?兩位今天想吃點什麼?」

「就來兩份奶油蛋糕和一壺大吉嶺紅茶吧。」

「基本款啊,好!」

看著壽有些駝背的背影,水楊道:「他就是那位推薦你和菓子的洋菓店店員啊?比我想像的年輕嘛,雖然語調是有些老氣啦,但滿普通的。」

「跟你比起來的確是很普通。」

「什麼意思嘛,你是對我哪裡有意見?這頭亮麗的銀髮嗎?」

「那也算。」

「喂,為什麼用『也』啊?黑髮的傢伙中也是有怪人的啊,就像......」

——黑髮。

水楊想起了之前在吉原暗巷裡遇見的異邦人,純黑的髮,純黑的眼,灼熱的手上純黑的珠串帶著腥紅的穗,和嘴唇上的血光相互輝映,顯得危險又妖冶,尤其是從那人口中吐出的話語,明明兩人素未相識,竟尖銳得足以穿透水楊表層的武裝,並將包覆著不安的薄膜一舉劃破,使水楊赤裸地面對異邦人黑色眼瞳裡炙烈的渴求,雖然被燙得渾身發疼,卻也讓水楊終於看清那些夢境所代表的真實。

自此之後,水楊那陰鬱的夢再也沒出現過,取而代之的是和夥伴克里特全新的相處氣氛,和那位異邦人揮散不去的身影。

「喂,克里特,你記得我們去吉原出任務那次嗎?和你走散之後,我在暗巷裡就遇上了一個黑髮的怪人。」

「我知道,那個人還是我驅退的。」克里特有些遲疑,儘管他其實相當在意當時在暗巷裡究竟發過什麼,可他從來不是個會以關心之名隨意探究他人隱私的人,但若是對方自行提起的,那就另當別論了。

「那個人,做了甚麼嗎?」

「我根本沒見過他,但他竟然光看我一眼就知道我經常被惡夢糾纏,還跟我說......」水楊看著克里特認真聆聽的神情,心頭忽然感到一陣舊傷發作似的酸楚;如果事實正如黑髮異邦人所言,夢中那個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但懷抱著巨大悲痛的人也和自已相同,是真實的存在,那麼,在夢裡一劍將那人心臟戳穿的男子簡直與克里特如出一轍這件事,讓克里特知悉是否有其意義和必要呢?

水楊逐漸明瞭夢是夢,現實是現實,過去雖然曾懷疑那些夢境有著預知未來的可能,因此畏懼且拒斥著克里特,但反過來說,若那是能與自身完全切割的他人的命運,那麼,多一個觀眾又有什麼關係呢?

——似乎不該如此冷酷。

「......他說,我枕頭上的貘畫得不錯。」

「你不想說就算了,不必撒謊。」

「這麼明顯嗎?哈哈......嘛,說到這個,我還是覺得太可惜了,我的吉原初體驗竟然那麼乏善可陳。」

「是你的期望太過無意義了,我們去吉原本來就只是為了任務而已。」

「哦?吉原也是小哥你們的管轄範圍啊?」將蛋糕和冒著熱氣的茶壺放上桌,並布上餐具和紙巾後,壽揉了揉肩頭,「也是,對慾望完全不懂節制的歡樂街,想必十分吸引妖魔鬼怪光臨喔。」

「咦?壽先生知道我們的工作和妖怪有關?不是克里特多嘴吧?」水楊十分訝異,從明治年間尹始的西化政策和社會風氣到此時可說是開花結果的相當燦爛,當初為了破除老廢舊習和消滅躲藏在暗處伺機而動的魑魅魍魎而設立的厄除機關始終是個神秘的部門,就好像其本身也是個該被一同消除的過時產物,因此,除了少數接觸過他們的人民,幾乎沒人知道他們的存在,即便此時他們正大剌剌的穿著制服,腰間掛著機關發配的刀,坐在這兒喝茶吃菓子。

「沒有沒有,我只是略知一二啦。」壽不好意思卻又有些得意的搔搔頭,「話說回來,吉原的治安真是堪慮啊,雖然我有那段遭遇的緣由也並不單純......總之,我前不久也被迫去了趟吉原,那真是悲慘的回憶啊,沒玩樂到也就算了,還被人打了一頓,肩膀都脫臼了,現在拿較重一點的東西都怕肩膀會掉下來。」

「那真是遺憾!壽先生就是因為這樣才請假的吧,怎麼樣?現在還好嗎?」眼前這個一臉老實,甚至有點鄙俗的傢伙居然有著這麼刺激的生活?水楊對壽是越來越有興趣了。

「呃,您是......噢,水楊君,您好。欸,謝謝水楊君的關心,其實,脫臼還不算是什麼大問題,記得復健和暫時避免過度使用就好,只是,當時和我同行的還有一名朝鮮來的友人,那傢伙,他差點把我的血給榨乾啦!唉,在家休養的前幾天幾乎都在無意識的昏睡,和死了也沒差多少,雖然那是我自願讓他這麼做的啦......嘛、該說是幸好嗎?總之,在我即將告別人世的前一刻,剛好出現了兩名厄除,為免誤會,我們才盡快離開。」

「冒昧問一句,您的友人不是妖怪吧?」克里特的眼神霎時變得銳利,彷彿盤旋於空中的鷹。

「啊,」壽無奈的抬高了單邊眉梢,「讓您誤會了真不好意思,我剛剛的說法實在是太誇大了,事實是,在吉原那一晚,他毫無顧忌的花用我僅存的老本,花得一毛不剩!這對我來說也如同榨取血肉了,畢竟,我賺的也是辛苦錢啊!雖然是我自願讓他花用的沒錯啦,不過這其中緣由實在羞人,就請手下留情、別再追問了。」

「我瞭解,真抱歉,是我太失禮了,職務的關係,只要有些許妖怪作惡的跡象我都會多留點心,還請見諒了。」嘴上客氣,然而克里特卻在腦海裡回溯各分隊的任務紀錄,搜尋究竟是哪兩名厄除曾於近期在吉原執行過和取血相關的任務。

「沒的事,我還得謝謝二位願意讓我吐吐苦水呢。好啦,我不打擾了,請慢用啊。」

待壽遠離後,克里特迅速將一切拋諸腦後,拿起了叉子,開始享用奶油蛋糕和有些涼了的紅茶,待饜足後,他才發現對面的茶點絲毫未動,而水楊瞳孔正快速的來回顫動,嘴裡還囁嚅著什麼。

——原來他說的那句話,是朝鮮語......嗎?

--

「真危險,訴苦得太過癮,差點把元君給供出來了。抱歉啊元君,以後不會了!」壽一邊收拾著兩名年輕厄除用畢的杯盤,一邊抬手揩去額上的冷汗。

每日下午的這個時候常來店的熟客一一在櫃檯前報到,有高挑纖瘦的鋼琴教師、一臉疲憊的寫字員、穿著入時的千金小姐,還有那對總是連袂行動的歌川派版畫學徒,他們手裡挽了幾支顏色偏淡的繡球花,並塞了一支給壽,說是謝謝他上次推薦的山廢,師父非常喜歡,甚至原諒了他們在工作室裡碰翻顏料搞砸急件的過失。

——山廢與繡球花啊。前些時候元律嘉送給壽的喬遷禮也是這兩樣,如今酒已經被喝了大半,而花則有些萎軟了,壽打算下班後去買三味線琴弦的路上順道再買一些唐菖蒲和百合,分別作為主位和客位,與這株初開的、還帶點灰色的繡球花為伴。

壽怔怔的讓莫名的熟悉感在腦袋裡迴旋,直到兩位學徒失手將店門用力砸上,發出巨大的聲響,如同當頭棒喝,壽於是跟著大叫出聲。

「啊!!!」

灰色的繡球花,灰色的髮,黑色的檀木珠串,黑色的眼,胸腹的血瘀,幾近性高潮的瀕死經驗,指甲縫的泥污,金絲纏繞的袖口,蒼白而高溫的肌膚,鋥亮的長刀。

——他們曾經齊聚在吉原的那條暗巷中。

被拼湊出的記憶碎片似乎也同樣浮現在那名喚水楊的厄除剛剛那快速轉動的眼瞳前,壽回想起方才對談到最後陷入沉默的灰髮男孩,現在才後悔一時嘴快已經來不及,但也許可以稍微放心的是,水楊似乎對妖異的態度不若克里特那樣積極和絕對,而且,應該沒有將元律嘉認為是妖異的決定性事證才是。

——「應該」沒有。

壽取消了買弦和買花的計畫,直奔元邸。


新發表
歷次發表
bottom of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