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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鷺火芝居

不知情的寒風搔撫著溶化了輕柔月光的陰鬱雲堆,使得片片碎雪飄落在黑色蛇目傘頂,傘下穿著大振袖的白鷺提起腳尖,無聲踏點在凍結的堅硬湖面,淡藍的瑩雪幽光映照不清他隱藏在棉帽子下的面容,唯獨帽緣隱約露出形狀姣好的艷紅雙唇,一如十五年前他父親的模樣。每每在下雪的朧朧夜晚,他總會想起父親那如夢似幻、既哀傷又愉悅的神情,那時還只是二、三歲稚子的他什麼也不懂,只是看著眼前那名男子緊緊擁著父親,兩人交融為一體,突然闖入的他只能孤伶伶的被拋在一旁,無力排解的孤獨感重擊他小小的心所造成的鈍痛和酸楚,與面目模糊的搔癢感隨熱燙的淚水漫出,身旁的同胎胞姐握緊他的手,也同樣徬徨無措、淚眼婆娑,然而那時父親以僅存的餘裕所留給他們的,只剩臨終前那句話:「別看,寧次郎、青琉璃,別看......」

之後收養年幼姐弟二人的是父親的至交、以歌舞伎演員世家聞名的姬路屋。「在這世上只剩彼此可以相互依靠」的可憐念頭成為了姐弟二人緊密關係的養分來源,但兩人過從甚密的言行甚至一度引起姬路夫人的擔憂,不過那樣在大人眼裡幾乎是帶有性意味的遊戲於孩童之間其實並不罕見,因此姬路五代目也沒怎麼放在心上,尚且慶幸這兩個孩子沒有就此陷入僅有兩人的現世孤島,並拒斥他人的進入。

其中,姐姐青琉璃被當成一般女孩撫養長大,弟弟寧次郎則屢次在抱著好玩和測試態度的舞蹈教學中驚豔姬路五代目,因而開始接受精實的演藝訓練。寧次郎本來只懂得亦步亦趨的模仿,儘管已達到能上台展演的程度,但遲遲未打磨出個人獨特風格,甚至在維持努力模樣的表象下偷懶、嗤笑自己能做到的一切。然而,在他欣賞過中國名角梅蘭芳的表演後,心中竟不可抑制的對男旦產生了亟待填充的遼闊憧憬和熱情,並且催化了他在女形方面表演天份的發展。也許是因為求好心切,又或許是初萌的青春勃發太快,快得連他自己都還來不及理解,便急著揮灑在角色行止之間,即使是被厚重衣物填塞而顯得平板的身段和面無表情的眼稍和唇角,也依然透露著遮掩不住的性感,看得台下觀眾的叫好聲簡直要掀翻屋頂,而姬路五代目只是皺緊眉頭,思索著該如何在傳授技巧以外更進一步使寧次郎深刻瞭解女性優柔的美。

但是請看哪!此時此刻,舞台上脫下棉帽子的白鷺那淒楚而簡潔的容姿,是多麼清麗優雅!配合如翅膀撲拍聲的鼓點,伸展那長度幾乎及地的袖擺,緩緩抖落沾附其上的雪屑後,在黑子的幫助下,在眨眼間幻化為身穿鮮紅的衣裝的甜美女孩!他微微拉長了側頸、傾斜了身軀,張望著不遠處的情郎,滿心雀躍的他,竟使無表情的面容變得活潑嬌美。

——看到了嗎,師父?看到了嗎,青琉璃?看到了嗎......元先生?這就是你們引導我所看見並追求的極美之道啊!

漆黑的觀眾席上座無虛席,除了元律嘉的左側,那是他特意買下留給青琉璃的位子,而此刻,它正在那空席上困惑著,心中那如金剛石般堅不可摧的執著和陌生且無法藉眼淚宣洩的感動究竟是為了什麼。

因為她已經成為了幽靈。

青琉璃同樣也是個聰慧的孩子,學什麼都一蹴可幾,只壞在缺乏耐性和對世間常理過多的質疑,阻斷了她光耀未來的可能,但反正她也不太在意,對她而言,知識、技巧只是向世人表達自我的手段,想要在其中追尋真理不過是緣木求魚,這樣的價值取向則具體表現在樂器演奏方面:青琉璃總能以精湛的技巧,將豐沛的情感融於樂音之中,那動人的飽滿度是寧次郎怎麼也超越不了的;上個月寧次郎出演《壇浦兜軍記》的阿古屋時,將他原本在《阿古屋琴責》段落中乾澀、搖擺不定的胡弓演奏馴化得流暢而優美的,正是青琉璃。

在寧次郎的阿古屋演出圓滿結束的翌日,青琉璃遇上了元律嘉,經不起柔情誘惑的少女迅速陷入了熱戀,深埋在她體內的蓓蕾被春日暖陽般的戀心催開,舉手投足間無不散發著馥郁而羞赧的香氣。寧次郎是第一個發現青琉璃變化的人,他驚異的看著與過去有著本質性不同的姐姐,被那美麗迷惑的他突然悟出那正是姬路五代目要他深掘的女性之美。從那一刻起,姬路寧次郎的女形再也不一樣了,以往那樣俗艷而過度挑逗的淫靡氣息與一種高雅、形而上的意念融合而稀釋的恰到好處,不只是不明就理的姬路五代目,看著寧次郎長大的觀眾們對此也甚感欣慰。與此同時,青琉璃也在寧次郎的成長中發現,所謂天才、天賦也許是指內心那股幾欲噴薄而出卻讓人苦悶不已的熱情,那種足以把時間燒烙出人類共同記憶痕跡的熱度可不是誰都有的。青琉璃知道是什麼啟發了寧次郎那璞玉般的天份,於是她逕自加速了與情郎的發展,然而青琉璃的迫不及待看在不死者元律嘉的眼裡實則是道香甜誘人的佳餚,他極其少見的在深吻少女時不著痕跡的弄破她黏膜深處,讓少女在極度溫柔繾綣中流失生命,但他沒想到的是,少女與手足間強烈的羈絆,竟使她自步向腐朽的屍體中餾升出一縷純潔而哀愁不化的幽魂。

化身為人類女孩的白鷺——寧次郎換上紫色調的華服後,再次回歸舞台,滿覆白粉的雙手隨著身體舞動的節奏上下翻飛,順勢捻起的厚重袖擺上綴著盛開的繁花,在他看似不經意的擺弄下顯得熱鬧非凡,卻絲毫不失之紛亂,彷彿無數無量的大千世界都盡在掌中,自在如意。華麗和服裡柔弱無骨的膝蓋和腰肢是長期鍛煉出的力量所控制的結果,然而,這份從容實為寧次郎殘存的意志和生命猛烈焚燒始得以散發的光和熱,整個舞台的燈光全簇擁在他的身畔,而那不過是為他的光彩奪目所增添的幾道潤飾,卻也為他遮蔽了來自舞台下的目光,即使如此,他仍能清楚感受到在那片彷彿無盡的黑暗中有著他最真實卻也最虛無的摯愛,和死神那如天地般無情的視界相互交疊。

有些場景,在經歷的當下就有著強烈的暗示,不一定是多麼錐心刺骨的感受,但就是能讓人知道,這回憶終將永遠伴隨自己,並背著自己偷偷和命運打交道。關於青琉璃的戀情,寧次郎知道的恐怕要比她本人更多。現在回想起來,那位自稱來自朝鮮的元先生可能是除了自己以外,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發現青琉璃率性獨立的特質下,那纖細而敏銳的感性和直覺的人;他們倆初次相遇是在三味線師父那兒,那時青琉璃正練習著《殘月》一曲,拔高而亢奮的過門樂段幾乎要挑斷聽者的神經,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而元先生像是接受挑戰,又像是溫柔的張開懷抱似的,將角落的箏取來置於膝上,也不戴義爪,便直接以指肉彈撥,低沉悶響的音符在主調下徘徊,明明是伴奏的意思,卻使上了朝鮮伽倻琴的奏法,而本來應該是野性十足的風格在元先生的演繹下竟顯得沉穩而優雅,他輕巧又帶點試探意味的合著音,在顫動著的和諧音色裡暗藏追求之意,把青琉璃羞得面紅耳赤、汗如雨下。一曲演畢,青琉璃已經知道她再也逃脫不了元先生那若有似無的情意。

自此之後,青琉璃與元律嘉經常在三味線師父那兒見面,相互切磋琴藝,或是隨意暢談,偶爾也會相約在姬路屋附近,寧次郎就撞見過一回,那頭青琉璃背對著自己,元律嘉一手摟著她的腰,一手勾起她的髮絲,輕聲地說下次想聽聽她的《黑髮》。明明是初夏微熱的時節,寧次郎卻想起了十五年前的雪夜裡,父親和那名男子之間無從介入的親暱和心中那原來始終沒癒合的創痛,如今,姐姐不再牢牢牽緊他的手,他卻驚訝的發現,手中的空虛感劃明了過去懵懂不明的感受,除了被拋棄感外,還有騷然的情慾所引發的妒意,更令他不可置信的是,自己不僅嫉妒著那名異邦人,甚至更嫉妒著摯愛的胞姐,直到臉上扭曲的陣陣痙攣嚇醒了他,他才趕緊掩著臉、快步離開了那兩人。然而元律嘉並沒有錯過寧次郎的神情。

也許連寧次郎自己都沒發現,那股對美不由自主的追求和探究是為了癒合後結痂的創口所吟唱的安眠曲、為了不可告人的慾望和心緒所織就的錦衣。在撞見姐姐和情郎間祕事後當晚,寧次郎在舞台上將既高貴又放蕩的櫻姬成功演出耐人尋味的風情,尤其在櫻姬半推半就的被盜賊權助佔有時,那任人擺布又對滿足感遮遮掩掩的模樣抓住了觀眾們的視線,也鼓動了他們肚臍以下的地方。與激情的表演相反,寧次郎心中因極度專注而感到無比平和,身體各處動靜自如,彷彿能無限延伸至極美的彼端。忘乎所以的他在表演結束、下了舞台後仍然有些恍惚,差點沒認出單獨等在門廊外的元律嘉。

「啊,你......姐姐今天不會來喔,我回去會跟她說元先生您來過了。」

「我是來找你的。」

寧次郎心裡突的一跳,像是做壞事被發現,也像是體會到青琉璃總說和元律嘉對話時,心頭會溫熱的讓人想掉淚的感覺;如同春季末梢的第一聲蟬噪能讓人瞬間想起關於夏日的所有般,寧次郎將此刻的感受與方才因表演而尚未冷卻的冷靜自持和忘情迷醉做了連結。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寧次郎與死神在黑色的蛇目傘下達成了交易。而本來在手中流轉自如的紫色萬千世界,在隱身傘後的片刻換上嬌艷的粉嫩衣裝。他持黑傘和繽紛櫻瓣共舞,那娉婷裊娜的舞姿是鷺娘爛漫而不矯飾的戀情,也是寧次郎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體悟。

自從青琉璃化為幽靈後,每當元律嘉和寧次郎進行取血時,它總會在一旁浮現,蒼白的臉上面無表情,只是直視著兩人,既像是對背叛的譴責,又像是嚐盡犧牲成全所帶來狂喜後的疲累,但那都只是寧次郎擅自為之的解讀,證據就是,當寧次郎刻意在幽靈面前放大他因為元律嘉的溫柔掠取而獲得的刺激和安寧,並呻吟不止時,那幽靈依然一臉空白、困惑。同樣的,寧次郎也從來不認為那透明的身影就是青琉璃,雖然因為它的出現,在寧次郎心中重現了姐姐應有的遺憾,但那可不代表她還活著,唯有那股想再見元律嘉一面的心意,和促成寧次郎臻至美的極限的執念是真實無比的。

不過,這是最後一次了。寧次郎的體力已然不堪負荷如此少量卻密集的取血,在舞台上長時間的專注舞蹈快速消耗掉他的精力,而鷺娘也因為情郎的負心而傷痛欲絕,脫露出粉衣下血紅的襦袢,臉上裂出赤裸且醜惡的恨意,並旋即被蛇目傘後的黑子換上織入了細密鳥羽的蓬鬆白衣,髮髻拆落,黑髮披散在失去人形而回歸真身的翅羽上,雪堆中,白鷺狂亂的舞著,眼前的等活眾生叫喚大叫喚地獄在迫近他那不可原諒的罪行,而他胸前竟冒出汩汩鮮血!最後,無法抵抗命運擺弄的白鷺終於氣力耗盡,側身倒下,激起身畔的粉雪一陣嘆息,在一切靜止前,他將絕美的身姿烙刻在每個觀眾心底。

布幕落下了,如雷般的掌聲響起了,依然倒在地上的寧次郎臉上泛起至福的笑容,他露出只剩細弱搏動的血脈,迎接緩步靠近的死神。

而幽靈沒再出現。

參考取材自:東三津五郎《花ト実 》、河合隼雄《日本人的傳說與心靈》、查克.戴維森《幽靈 日本的鬼》、坂東玉三郎《鷺娘》、京極夏彥《後巷說百物語下——五位光》、鳥山石燕《今昔畫図続百鬼——晦》、毛姆《月亮與六便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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