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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優鬱

這是個溫柔又有點遺憾的故事。

雖然我有個以寫作為樂的友人不斷耳提面命,要我千萬不可利用文字粗暴的干預讀者閱讀的心得,但要是不預先說明白,精明的讀者們可能會在看到標頭就拿著紙扇打我的頭,說我連「憂鬱」都寫錯了呢。

優鬱,是一種人跟人之間的心境,其中一方眼見另一方即將要喪失某物,因而溫柔相待,但那樣顧慮著什麼的感覺反而讓人感到不自在,要是那是個脾氣急躁的傢伙,說幾句冷嘲熱諷可是少不了的。

我的老伴就是那樣,唉。

老實說,我連她的臉都有點想不起來了,要不是前些日子那位友人突然來我工作的點心店,說什麼想聽我的戀愛故事當作下次新作的題材,剛好店裡沒幾組客人,一群嘰嘰喳喳的女學生又在旁邊瞎起鬨,老闆不來阻止這些人胡鬧就算了,還把帳本端來附近的位置,笑咪咪地撐著臉頰作帳,真是夠了。

但也多虧他們,讓我想起一些以為早已忘記的事情。

*

那時候我的父母其實非常煩惱,究竟要不要讓我娶那女人。

我家雖然稱不上什麼富裕人家,但好歹有幾塊田地,有間能遮風避雨的屋子,算是有些資產,不論是在村裡、還是在親戚間都算是過得不錯的了。也許是考慮到我這輩的孩子只剩我和一個年歲與我差不多的女孩阿繁,為了留住家產,阿繁的父母極力說服家族同意讓我們倆結婚,這不但對我們兩個家庭,對整個家族都有好處,我自己是沒什麼意見,阿繁性子滿好,腦袋也滿聰明的,日後家產的管理可以幫上不少忙,只是,大家從小就彼此認識,我連她乳牙是在哪顆樹撞掉的、腿上有個月牙狀的傷疤都知道,現在突然要以夫妻身分朝夕相處,還真是有些彆扭。

在一個陰翳的春日午後,從早就開始飄著的小雨一直沒停,家裡的小貓沒精打采的打著盹,再怎麼叫喚卻連尾巴都不搖一搖,直到玄關響起一陣驚滔駭浪的拍門聲,牠才嚇得驚跳起來。

村裡有名的好事老婆子甩了甩溼答答的紙傘,把藏在身後的女子拉到身前,她長什麼模樣我真的,想不起來,只記得是個個子嬌小的女子,走路沒有一點腳步聲。才剛把兩人迎進廳堂,老婆子像放花火一樣碰碰碰的衝著我們一家三口熱情的介紹那名來自江戶的時髦女子。「她名喚阿扇,您可別看這秀麗的容貌,還以為是哪家大戶千金!她可是煮飯洗衣管理家務無一不精,只可惜父母俱亡,無所依靠,可憐的孩子。她是乙巳年生的,比少爺大了一些,但沒關係,妻子較大才能好好照顧丈夫和您二老嘛!」

突然有人來家裡說媒是件奇怪的事,但父母親卻不感驚訝,甚至慎重其事地問我的意見,想來是和親戚那邊的協議出了什麼問題,我也不想管那麼多,看著眼前嬌小的女子,只覺得,這比和連大腿根都看過了的青梅竹馬結婚要好吧?我那時是這麼想的。

事後我非常後悔。不是因為在神前進行婚禮時親戚們忿忿的神情,也不是因為在三三九度的交杯儀式途中瞟到阿繁落下的眼淚,而是阿扇那傢伙根本不會洗衣煮飯、管理家務!那個說謊的可惡老婆子。為此我還特地去買了食譜《 料理物語》、《 南蠻料理本》,想要阿扇多少學著做一點,結果卻都是我在看!但這也沒什麼不好,除了煎酒等調味料的製法外,一些西方的甜點我也多少會做。阿扇那傢伙總是一邊滿足的吃著我做的料理,一邊拍打我的肩膀,說:「你真是越來越厲害了嘛!」這還不夠我得意的嗎。

老實說,那真的算得上是我這漫長的人生中相當愜意的一段時光,阿扇活力充沛,情緒鮮明,表情豐富,我還記得她氣我打破她心愛花器時脹紅到快噴出鮮血的臉,還有不知為何對著月亮流下眼淚時皺緊的眉頭和下垂的嘴角,但我仍然想不太起她的臉究竟長什麼樣子。

有一天,阿扇正嘗試著背誦我的名字壽限無壽限無五劫仙裙擦石破如海中沙如水中魚水行末雲之源風之源寢食均安結實累累的紫金牛白波白波白波的國王修立剛修立剛的王后古麗黛古麗黛的公主芃波可比的芃波可娜的長久命的長助,我得說,阿扇真的是個聰明的女人,什麼事情只要說過一遍就能學會,除了家務和背誦,她就是做不來。家務的話,讓她撒撒嬌、矇混過我父母的雙眼也就算了,然而我的名字雖然是長了點,但只要多念幾次,哪有記不住的道理?真是個無情的女人。

扯遠了。那一天,阿扇正嘗試著背誦我的名字,她一如既往地缺東漏西,還硬塞了奇怪的詞彙進去(「唯我獨尊」、「東方不敗」之類,不曉得她從哪聽來的),好幾個親戚就突然找上門來,把江戶那邊的通緝公告硬塞到我鼻子下,那上頭竟印著阿扇的肖像!

「阿扇才取不出『赤羽飛狐』這麼氣派的名號,她連我的名字都記不住。」記得那時我是這麼回應的,想當然,這種說法根本擋不住早有準備的親戚們,我和父母只好答應會查清此事,好不容易才把那些人勸回家。

當晚,我背著父母,私下和阿扇詳談。也許是因為我倆間還算有些情分,她老實對我承認是因為已經不想在江戶繼續過著刀裡來火裡去的生活,於是決定遠行,最終在遙遠的津輕重新開始踏實的人生。既然她這麼信得過我,我也不會辜負她。共同保有一個祕密是效力最強的契約,比神前的婚禮儀式還要堅不可摧。我們決定連我父母都要隱瞞,於是手書一封,表明阿扇實為遭人誣陷,我們要去江戶查明是誰在搞鬼後,收拾了細軟,趁著月黑風高,離開了村子。

就這個決定,我心裡其實慌的很,我從小就沒離開過津輕,現在一口氣去到那麼遠的地方,再加上,如果那張通緝公告是真的,那麼阿扇豈不是自投羅網?相較於坐立不安的我,阿扇到是輕鬆自在的很,宣稱從沒人能抓住『赤羽飛狐』,江戶三迴的那些與力和同心能知道她的樣貌、發出通緝公告,搞不好還是靠我家那些親戚的幫助才辦到的,只要她使些易容的功夫,要在江戶走動不是問題。

我們還真的在江戶安然地待了一年。比起津輕鄉下,江戶真的是熱鬧太多了,要不是擔心阿扇隨時會被逮捕,我其實很想一直待下去,但最終促使我們離開的,其實是因為阿扇懷孕了。回到故鄉後,那些親戚們似乎也拿不出更具決定性的證據,阿扇的嫌疑雖然沒有完全被洗清,但也就這麼不了了之了。

*

阿扇年紀比我大,這件事那個可惡的老婆子倒是沒有說謊。隨著時間過去,某一個炎熱的夜晚,我怎麼都睡不著,在榻上翻了好幾翻,突然發現行止之間從不出聲的阿扇竟然會打呼了,本來以為是日間照顧兒子和父母實在太過操勞,我有點不忍心的摸了摸她的頭髮,卻驚訝的發現原本豐滿的黑髮竟變得不盈一握。歲月催人老,這是世間常理,但隔日清晨我在剃月代頭和鬍渣的時候,阿扇湊過來擰了我的臉頰一把,一臉不滿地質問,為什麼我看起來還是這麼年輕?

現在回想起來,那大概是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異樣之處。

*

人老了總是會忘東忘西,而且阿扇本來就記性不好,想不起來昨日吃了什麼也是常有之事,但自從她因為右膝疼痛,接受管鍼法和漢方醫的治療,不曉得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又或者只是因為時限快到了,從某一天開始,她的神情變得空洞、困惑,彷彿不知自己為何身在此處,這樣的狀態在她疲憊的時候特別容易出現;當她神智清明時,我會問她是否記得我是誰,她總說:「問這什麼蠢問題,你的名字取太長,我才記不住,但我永遠不會忘記你是我的丈夫。好了,別煩我,到一邊去。」然而當她狀況不好時,我問她同樣的問題,她會茫然地盯著我的雙眼,拼命想背出我的名字,但總是答到「壽限無壽限無......」就搖搖頭、答不下去了。

這個無情的女人,後來清醒的時刻越來越少,明明我的樣貌從她初次與我相遇就沒變過,卻只會用那種迷茫的眼神看著我,一邊聽我講述江戶那邊傳來的逸話一邊傻笑,她的右膝也徹底硬化,生活行動幾乎無法自理,非常依賴我,不知情的人看到,大概會以為在一旁扶助的俊俏男子是她兒子吧。

在她臨終無法起身的那些日子,我幾乎無時不刻待在她的榻邊。有一次,趁著家人都不在,我不死心的悄聲問她:「喂,阿扇,妳真的想不起來我是誰了嗎?」聞言,她張開眼睛,斜睨著我,就像她得意的告訴我她在江戶時的名號一樣,「到底是誰給你取那麼長的名字?光華萬丈的訶黎帝母綠海綠海綠海的修太郎?」

這麼過分的妻子,記不起她的長相根本是理所當然。

*

這些事情我並不是一字不漏地告訴點心店裡的那些人,畢竟江戶時代的記憶和我的特異之處是很珍貴的;我本想把這些過去事情交給那位以寫作為樂的朋友,當作故事出版也無可厚非,但他卻要我試著自己寫寫看,還順道教我一些書寫技巧和表達手法,那些東西我實在無法在一時半刻全學起來,只能做到這個程度。至於故事裡感覺誇張的部分,就當作是我記錯,或為搏君一笑的小手段吧!

參考取材自:山本博文《回到江戶過生活》、太宰治《津輕》、the GazettE《白き優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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