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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步骨牡丹

  • 紅豆
  • 2015年3月21日
  • 讀畢需時 6 分鐘

在我手裡的,並不是像情書那樣羞怯而飽含熱情的信簡,然而字裡行間那種親暱感卻像是爐邊對談般舒適且令人懷念,光是將這封信拿在手裡就心滿意足的我,也曾經竭盡所能的想排拒這不由自主的陷落。

一直以來,我所認知的女性就像母親和妹妹那樣,嫻靜且優雅,靜滯而閉鎖,與男性同等強大的力量自他們出生以來就在閨閣教育的重壓之下陳釀,散發出全然不同於男性的濃郁芳韻,而那如春日繁花般美好祕境就封印在他們柔美的體貌之中,是神聖而不可接近、褻玩的。

不知道前世是修了幾輩子的福,我這個落魄人偶製作師之子竟與那樣如玉般玲瓏剔透的女孩相遇了,為此,心中自是歡喜的難以自己,卻也愈加壓抑,畢竟我這麼刻苦勤奮上京的目的是在帝國大學修讀學問,並因此進入了那個從幕府時代就從事金融業而發達的富有家庭幫傭,並依賴其提供的食宿支持生活,若不一心積極向學,不但有愧於遠在的家鄉父母,也實在沒臉繼續在這裡待下去,然而,這個家裡的獨生千金——麗,不只奪去了我所有的注目,更以一種充滿活力而躁動不定的姿態翻轉了女性在我心中恬靜文雅的印象。

即將畢業的麗在優秀的私塾中飽讀古典文學,卻如剛學會飛翔的小鳥般向西方文化奮力撲去,對甚麼都抱持著開放的態度,用他那嬌小柔弱的身軀吸收學問、綻放自我;我實在說不準是甚麼樣的自己吸引了麗,只是,當他以開朗如春陽的笑顏拉著我猶豫不決的手、進入他那本應是禁閉的祕境時,我這個長久以來不識情趣的無味書生才真正體悟,千百年來經無數人所謳歌的戀心究竟是何模樣。

關於麗的事我沒和任何人提起過,除了同班的朝鮮交換生元君,也許是因為他那異國模樣和標準口音間的違和感令我安心,也或許是他在言談間流露的堅毅感,融合了彷彿只女性才擁有的優柔,那是我不曾見過的奇妙氣質,卻也令人莫名著迷;他在看過我手中這封信後略略皺起了眉頭,我心中本來無名的憂愁才因此正式浮現,不論是麗的父親對未來女婿在家世、名位上的期許,還是麗因天生體弱而日漸衰敗的身體,這種種的困難,過去總被盲目的我棄置在柔情之後,視而不見,不,對埋伏在幸福之路上的層層荊棘我是清楚的,也做過深切的思量,但是,每次只要在歸去的路上,見到提著印上牡丹家徽的燈籠來迎接自己的麗,那些張牙舞爪的現實難題就會全數返回燈籠照不著的陰影中,退入蟄伏狀態,而我也只能沈浸在麗那光明而溫暖的夜燈中,再也無法自拔。

位於帝都郊區的獨立洋式屋宅中,明明不是屋主的男子壽毫不客氣的自櫥櫃中取出茶具、在杳無煙火氣息的爐上燒起了熱水,並且一臉懊惱的嘀咕著,「我又忘了元君你不吃這些東西的,還興沖沖的在金先生的點心店裡買了這麼多韓菓,這種比較像藥菓味道的點心我又吃不慣,該怎麼辦啊?是說你這樣不吃不喝的吸血鬼對我來說很困擾啊!每次來拜訪都不知道該挑甚麼當做手信,老是喝你的茶、吃你準備的點心,就算是我也會不好意思的。」

「壽你人來我就很高興了,不必這麼客氣。」元律嘉雙手抱臂輕輕靠在門框,面帶笑意的看著在自家廚房自在活動的壽。「右上方的櫃子裡還收著我昨天剛買的點心,待會順便拿下來,韓菓就放著吧,壽有這份心意我很開心。說到金先生,他最近還好嗎?」

「好得很喔,上次我們見到他那副枯槁虛弱的模樣已經消失無蹤了,我去他那兒買點心的時候他還一邊和早就成家立業的兒子對罵,一邊教訓我,精神的很呢。」

「教訓壽?」

「是啊,」壽將已然散發綠茶清香的茶具端往客座,然後「噗——」的一聲陷入柔軟的沙發椅中,「他說,我們都擁有注重禮節的文化背景,要我別對你太隨便,應該好好確認過輩分,以兄弟相稱才對,可是,我喊你『元君』有什麼不妥?況且,我們也不是親生兄弟啊?」

「金先生這麼說也是有他的原因的,我們朝鮮民族認為擁有相同血緣的人們都是兄弟姊妹,非常強調這樣的親密感,尤其是關係相近者,即便不是族譜上的一家人,也會以兄弟姊妹相稱。」

「哦?照這麼說,早在豐臣秀吉統一日本之前就出生的你,可是我的大、大、大前輩啦!我該怎麼稱呼你才好呢?元兄?元前輩?」壽一臉要笑不笑的樣子,拿在手裡的茶杯搖搖欲墜,茶水翻騰。

「如果依金先生的說法,也許該以『哥(형)』來稱呼,不過,請別在意了,用壽的方式喊我就可以了。」

「就是嘛,喊你『元君』很親切,也沒有不敬的意思啊!不是我不願意和你稱兄道弟,實在是不習慣,有點……太親密了。嘛、反正你在大學裡,總有些可愛的後輩會這麼稱呼你嘛。」

「我和其他學生接觸不多,唯一會說上話的,只有新君而已。」

「啊~新君,我記得你提過他,就是喜歡上幫傭家庭中獨生千金的那位嘛!你啊,最好提醒他小心一點喔,他幫傭的地方在千代田區對吧?聽說那一帶最近有個臉色泛青、骨瘦嶙峋,卻做美豔打扮的女子,會在夜裡提著印有牡丹圖樣的燈籠四處遊蕩,見到的人無不大病一場,性命堪憂喔!啊、對了,話說回來,他喜歡上的那位小姐,不是已經去世一陣子了嘛?怎麼樣?他心態調適的還好吧?」

元律嘉聞言默不作聲,方才輕鬆自在的模樣一掃而空,嚴肅深沈的神情滿佈汪洋似的憂傷,然而,在一道道折射出明亮光線的波濤下,暗藏的慾望正騷動不止。

「喂、看你這副模樣……那位新君該不會已經遭難了吧?」

「如果你不認為我是個災難的話,那他應該還算安然無恙。」語畢,元律嘉如同拂過窗口的夜風般消失在黑暗中,留下錯愕的壽和一桌子的茶點。

——來吧,這是最後一次了,我們去散個步吧……

「抱歉這麼晚了還突然來打擾,新君,好久不見了。」

「噫!」甫才點亮了燈籠的新被突然出現在室內的男子嚇得鬆脫了手,懷中的火石和華麗的友禪狼狽的散落一地,「元、元君?你是怎麼進來的?這土倉庫內外都設有鎖,管家那邊的備鑰也被我想方設法的藏起來了,你、你不可能進來的!」

「來拜訪之前沒能通知你一聲,實在不好意思,不過,請恕我多管閒事,這裡就算以單身男子獨居來說也實在太過凌亂了,甚至,還有屍體是嗎?為了新君的健康著想,最好還是……」

「甚麼屍體?!別太失禮了,這位是麗小姐。」新那因為憤怒而扭曲的臉孔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異常蒼老,顫抖的雙手扶起華麗的友禪,那繁複而柔軟的花樣中包覆著一具雙眼部份洞黑、徒具骷髏外型的長髮乾屍。

「據我所知,麗小姐去世已久,已然入土安葬,怎麼會和新君待在這裡呢?」

「棺裡那個是我央求父親照著麗小姐模樣製作的人偶,以為我要將人偶賣來的錢用來相親的父親高興的老淚縱橫,拚了命的製作,連眼睫纖毛都根根分明、略為透紅的指尖也栩栩如生呢!不過不管再怎麼相像,那都不是真正的麗小姐,真正的他,始終都在我懷裡喔。」

「……請聽我一言,兩位今晚的散步,不、今後,請新君別再帶麗小姐外出了,外頭已有妖物肆虐的傳聞,有人因為親眼看見二位而飽受驚嚇,甚至可能因為過於接近而染上了屍毒,性命垂危;新君,你其實是知道的,麗小姐已經死了。」

「那又如何!只要我們在一起,生死也不能將我倆分開!只要我還活著,這個懷抱、這份愛,就會永遠的為麗小姐存在!」新的眼眶因為過於激動而泛淚,摟著僵硬的麗倏地站起,提著印有牡丹圖樣的燈籠往門外走去。

陡然,室內光線驟滅,獨留牡丹燈籠幽微的照亮那塞滿哀痛、情慾、和死亡氣息的土倉庫,而在燈光無法到達的黑暗角落中,低沈的的嗓音響起,「深埋在你身上這無止盡的欲求也存在於我體內,然而我卻缺少由此而生的強烈生存意志,請容我再次向新君道歉,因為,我就要將它據為己有了。」

「甚麼?……不!」還不知道確切發生甚麼事的新連掙扎抗拒的對象都找不著,卻明顯的感受到自己的生命自頸口快速流逝,消融於眼前這片虛無的幽暗。

——我只是,想和你再次步於只有牡丹燈的夜晚……

元律嘉舒了口氣,滅去了搖曳不定的牡丹燈籠。

參考取材自:陰陽座《夜歩き骨牡丹》、瞿佑《牡丹燈記》、淺井了意《牡丹燈籠》、

金時習《金鱉新話》、樋口一葉《十三夜》、江戶川亂步《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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