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訪山地乳

壽在結束點心店的工作後並未一如既往的返家，而是提著剛買的水果搭上市內電車前往日本橋一帶，步行在初春寒涼的河岸街燈下，一面埋怨著因為人工照明增多而越來越無趣的夜空，一面走向了一家老舊且毫不起眼的點心店。

店外的暖簾和桌凳都已收起，門口卻還透著店裡那十年如一日的昏黃的燈光，看來店主尚未離開，於是壽朝內喊了聲「打擾了」便毫不客氣的踏入，但還沒踩穩腳步就被眼前的景象嚇得差點把手裡的水果摔出去；五疊半大的店面裡整齊排放著桌案和貼壁的櫥櫃，角落則堆置著生原料，一切擺設如常，只是那位平常總是精神百倍、在店裡店外忙個不停的乾瘦老爺，此時卻一臉枯槁的橫躺在地上，四周散落著些許翻倒的罐裝砂糖和豆粉，身上還伏著一個巨大的黑影，只見那頸邊鑲著獸毛的黑影壓低了頭，緩緩的往點心店老爺的臉面貼去。

「妖、妖怪！山地乳啊啊！！」壽驚叫，急忙要跑出店外，卻被身後的黑影給牢牢縛住。

「甚麼山地乳？」黑影那澄澈卻困惑的聲音聽起來相當耳熟，壽硬著頭皮回頭一看，不禁皺起眉、不滿的推了對方一把，「甚麼嘛，是你啊元君。」壽理了理衣衫、撫順了額髮，又慢條斯理的放下水果、擺好椅凳後坐下，「抱歉啊，我居然把堂堂吸血鬼誤認成山裡的妖怪了，不過還不都怪元君太嚇人啦？居然跑這裡吸血來了……」

「金先生還活著。」

「甚麼？」

「我沒吸金先生的血。」

「哈啊？！那他怎麼倒在那裡？你又壓著他幹嘛？……是說點心店老爺原來姓金（김）啊，咦？他是朝鮮人嗎？」

「是，我這次重回日本受他多方照顧了，這段時間偶爾會來這裡看看他，而且，要在東京找到做韓菓的店家不容易，雖然我無福享受，但能聞到那樣的香氣也是很美好的。」元律嘉的臉上透著淡淡的感懷，彷彿正滿足於幼時記憶中只有在祭祀才吃得到的韓菓。

「難怪，這家店幾乎只賣糰子，其他都是沒見過的點心，原來是韓菓！我試過幾種，但實在吃不慣，啊、不過這裡的糰子除了糖放的少了點，其實味道很不錯的，很像我小時候吃過的味道。」也許是受元律嘉影響，壽也陷入了他那江戶時代的陳舊回憶，但在視線掃到仍躺在地上的老人時不禁驚醒似的起身，「所以說，老爺子他到底怎麼啦？」

「也許是年紀大了，身體不好，我剛剛確認過了，氣息非常不穩而且薄弱。」

「原來你是在確認啊？那個樣子看起來真的很像山地乳在吸取鼾息耶，聽說這種山妖是年老成精的鼯鼠還是蝙蝠化成的，會在山中或潛入鄉里間找熟睡的人吸取鼾息，被吸的人則會死去，但若是吸食中被發現，那個人反而會長壽喔！……咦，說起來，吸血鬼不是會變身成蝙蝠嗎？等等，你果然就是山地乳吧！」

「很遺憾，我不會變身成蝙蝠。」

「咦？！那飛翔呢？我一直想請你帶我飛一次耶，完成我畢生的願望！」

「很遺憾，我也不會飛。」

「怎麼都不會啊？以前部隊裡那些傢伙說的故事難道是騙我的嗎……不過看來老爺子他遇上的不是山地乳，而是食慾不振的吸血鬼——唉、這樣也好，聽我的建議，還是不要太長壽比較好喔。」壽一臉世故滄桑的樣子朝老爺子那邊晃了晃腦袋，又煩惱的摸著下巴、歪著脖子在店裡來回踱步，「話說回來，以老爺子現在身體狀況，還是通知家人比較好吧？可是據我所知，老爺子的妻子已經去世很久了，唯一的兒子雖然也在東京都，但幾乎沒有連絡，而且每次只要一提起他兒子，老爺子就上火，似乎感情很不好的樣子啊。」

「壽知道的很多呢。」

——那是當然，我可是這裡的常客！壽面露得色，卻又咳了幾聲作為掩飾似的緩了幾句，「老爺子他也幫了我很多，我現在能在新橋那邊新開的點心店工作就是多虧了老爺子介紹，否則應該是不會這麼順利就被錄取的，今天來就是想謝謝他，我還記得他其實不太吃點心，所以帶了些水果來的。」

「真是體貼。就我的瞭解，壽工作的店家就是金先生的兒子開的，金先生一直很希望他兒子能繼承這裡、繼承韓菓的製作方式和他的記憶，但兩人意見相當分歧，最近看金先生的樣子也比前落寞的多，不過，即便是自己最深切的期望，還是選擇了尊重兒子的意願；不，也許該這麼說，正是因為思鄉情盛，與其讓兒子為迎合本地人的口味而做出改變，不如秉持著固有的故鄉味做到最後，雖然有些強硬，但這樣忠於根本的精神，我十分能體會。」

看著元律嘉以如此不為所動的平靜語調，像是自述般道出頑強老人的心情，壽不禁為眼前的異鄉客感到哀傷，「那你呢？你就不想念故鄉嗎？」

——我，想念故鄉嗎？

故鄉啊——自己的一切都源始於那裡，忠君愛國的儒家思想是形塑自我的最初價值體系，卻也在其遭上位者破壞的同時，將自己推離祖國，至今未歸。當時那位暴君，指摘史錄違逆聖意，下命包括父親在內的所有史官免職並流放江華島，父親使盡手段才保全自己得以繼續留在首都漢陽，本著兩班子弟的身分在成均館修讀，以考取進士、改變朝廷政況為目標努力，然那朝廷宗主卻將代表著國家最高學府的成均館改作妓生館淫樂，這種種的暴虐行徑，來回碾碎了自己從小學習的盡忠精神，萬念俱灰下，才使自己遠離故土，北走荒原。

時至今日，不管是父親還是那暴君全都成了一坏黃土，然而朝鮮還在那裡，儘管歷經了鎖國、改名、開港、改革，甚至現在的日韓合併，朝鮮還是在那裡，那盡忠的精神依然存在，不但殘留在自己幾近死透的心裡，也體現在眼前這位金先生身上。

「也許我是不想看見與我的記憶有一絲不同的故鄉，也或許，只要能站在那裡、呼吸那裡的空氣就好，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元律嘉少有的露出了些許無助的模樣，雙手十指緊緊交扣，「壽，如果你是金先生，你會選擇待在這裡，還是回家？」

「如果是我，我會選擇讓你把血吸乾，融入你那朝鮮人的身軀裡，等你有朝一日願意回去了，和你一同感受歸鄉的感動。」壽也少有的以正色回答，然而不過數秒便噗哧一聲笑出來，「哈哈哈哈！開玩笑的啦，如果是我才不要回去呢，鄉下那些孫子輩的搞不好還認得我，難道回去給他們取笑『哇！那個被改編成落語的老祖宗真的還活著耶！而且長得頗帥的』嗎？」

「壽，」元律嘉聞言似乎恢復了原有的從容，沈著的望向壽，「過來。」

「不要！你每次用那種語氣喊我過去就是要吸我的血，都說了剛剛那是開玩笑的了，而且……」

「我是要請你幫忙拿張毯子給金先生蓋著。」在壽繃著臉、雙手抱胸、滿嘴怨言的同時，元律嘉將老爺子打橫抱起，挪至後方的軟墊。

月夜下，金先生點心店裡的昏黃燈光始終沒熄。

＊

隔天，壽請了半天假，在金先生的店裡，一面嫌棄糰子的砂糖添得不夠，一面對店主嘮叨著他所知的所有養生祕訣。

畢竟，被山地乳吸取氣息失敗的人會得到長壽啊！老爺子不多跟我學著點怎麼行呢——壽這麼想著。

參考取材自：京極夏彥《山地乳》、芥川龍之介《妖婆》、井口和起《日俄戰爭的時代》、 橘洸次《朝鮮王朝五〇〇年》、李元馥《漫畫韓國 》、電影《夜訪吸血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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