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留壽限無
- 紅豆
- 2015年2月25日
- 讀畢需時 8 分鐘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個偏遠的山村,曾有一對夫婦,生了幾個孩子卻每個都不幸夭折,好不容易再度得子,父親為求新生兒平安成長,請寺廟的和尚為孩子取個吉祥的名字,和尚提了幾個意帶祝福的好名字,父親為了孩子長命百歲決定全部用上,於是,將孩子命名為:
壽限無、壽限無、
五劫仙裙擦石破、
如海中沙、如水中魚、
水行末、雲之源、風之源、
寢食均安、
結實累累的紫金牛、
白波白波、白波的國王修立剛、
修立剛的王后古麗黛、
古麗黛的公主芃波可比的芃波可娜的、
長久命的長助。
在壽限無壽限無……(哎呀實在太長了,以下請容我略稱為長助吧)五歲的時候,和朋友起了爭執,把朋友弄哭了,回家被母親打了一拳,腫了好大一個包,等父親看到兒子的腫包詢問這是怎麼回事的時候,母親解釋道:「長助他……」,話還沒說完便被父親打斷,「我們為兒子取了這麼好的名字就得常常叫喚才行,如此福氣才會隨名到來。」母親也覺得有理,結果在完整陳述下,父親好不容易才了解了事情經緯,長助的腫包也已經消了。
隔天,長助和朋友盡釋前嫌、在河邊一同玩耍時,一個不小心被突如其來的急流沖到河中央,不見了人影,朋友緊張無助,趕快回村裡求救,然而,大家為了叫好長助的名字卻拖延了救助時間,於是,壽限無壽限無五劫仙裙擦石破如海中沙如水中魚水行末雲之源風之源寢食均安結實累累的紫金牛白波白波白波的國王修立剛修立剛的王后古麗黛古麗黛的公主芃波可比的芃波可娜的長久命的長助就這麼淹死了。
*
——居然被編成這樣的落語了呢。男子將揣在懷裡的手抽出,拿起桌上的熱茶咕嘟咕嘟的喝了大半,一臉的無奈和被熱茶暖和舒潤後的愜意模樣交融,顯得有些滑稽。對面那位斜倚在獨坐沙發裡的男子則對故事似乎略有不滿。
「怎麼沒把我編進去呢?讓我以死神或殺人兇手的身份出現,在殺你之前為了確認而念了你的名字,卻因為念得太慢而讓你逃過一劫,不是比較符合真實情況嗎?」
「哪裡符合了啊?拜託饒了我吧,如果真的讓元君你出現,這故事可能就不會被編成落語,而會成為芳年無慘繪的題材了,喂、茶沒了。」
「我在你眼中就那麼殘酷嗎?」被喚作元的男子揉了揉苦笑的嘴角,優雅而緩慢的起身往廚房取熱水壺;這座位於帝都郊區的獨立洋式房屋以獨居來說實在過大,說話聲量若大點甚至有回音隱隱作響,雖然佈置了瓦斯爐等新式傢俱,卻幾乎沒有使用的跡象,而造成這樣毫無生活感、像畫報上的樣品住家的主因,也許就是屋子主人那不食人間煙火的氣質。而此人正以一種仿若山嵐飄移的輕靈姿態出言抱怨:「能作為傳說故事的主角為人傳頌,這難道不值得我羨慕嫉妒?」
「哈啊?又不是像坂田金時那樣斬妖除魔、懲奸除惡令人聞之痛快的英雄式傳說,這種旨在引人發噱的落語主角有什麼好羨慕嫉妒的?再說,你啊,作為吸血鬼,傳說還嫌少嗎?別以為我常年隱居山林就孤陋寡聞,在旅順作戰的時候就聽過不少中國和西洋的傳奇故事,尤其吸血鬼的故事可多了!什麼吸血公爵血腥的人串啦、取孩童的鮮血沐浴以保青春啦、每夜找年輕女孩纏綿啦……咳、我都聽過的。」
「壽——啊,還是用這個名字喊你順口——真是見多識廣啊。」元將茶壺內已經數度沖泡的舊葉取出,放入新葉重新沖泡,不一會,甘醇的茶香便再次驅走室內淡如水的冰涼空氣,「不過,留下姓名及其特殊事跡的也只是少數,其餘大多是由同種類中數種特徵取出的最大公因數,就算有人以此為題材重新命名、編寫故事,也只是牽強附會而易陷窠臼;反觀《壽限無》,可是出於你的個人獨特性而無可取代呢。」
這算是誇獎嗎?壽嘟囔著夾取了好幾顆方糖丟入茶水中,「少把自己講的那麼委屈,真正委屈的是我啊!我小時候根本沒溺過水好不?是大了才給人推到枯井裡去的,還是給孫子們推的!到底是因為他們看我還和他們孩童時一模一樣的年輕俊俏而覺得我是個妖怪?還是我這老不死一直沒給他們取得遺產的機會而想除掉我?不曉得啦,反正那時候躺在井底只覺得就這樣死了算了,可該死的肚子就餓了,總想著要是那些崽子等用過晚飯後再推我下去就好了,飯後的散步我總是會帶著饅頭和酒的——笑什麼啊!肚子餓很難受的。」
「抱歉,雖然是很久遠的記憶了,但我也還隱約記得小時候書沒背好,被父親處罰不准吃晚飯的感覺,真的是很難受。原來你是被令孫推入井裡的,這麼說,我倆初次相遇的那個山洞是與那口枯井相連的出口了?」
不是那種刺激的冒險故事或是什麼精妙的推理小說情節啦——壽豎起手掌左右擺了擺,又拿起茶杯咕嘟咕嘟的灌下一大口後說道,「我是爬出來的,用這雙手腳從井底爬出來的喔!這可算是我的得意事跡了,中間失敗過兩三次,摔得可疼了!不過幸好那口井枯掉很久了,井壁很乾燥,只要抓對突出的部分就可以順利往上攀,等我出了井口,月亮還掛在頭頂上呢!知道吧,以後別小看肚子餓的人啊。」
「不敢。不過我想,也許壽的孫子們並不希望你死呢?否則應該在你落井後立刻把井口牢牢封上的,畢竟對手是壽限無,你啊。」像是察覺出壽話裡意思般,元取出了櫥櫃裡待客用的點心,省去了裝盤的步驟,直接將外盒端放在壽的面前。
「也許吧,反正不管如何,他們的目的是要我消失就是了;不過也多虧這件事,我才真正體認到,自己或許是真的得面對人們難以想像的長壽,也為此想了很多……喂喂、什麼嘛,我只是想解釋一下饑餓的力量,可不是在向你討吃的喔。咦?這不是新橋那邊新開點心店的最中嗎?好厲害啊!我去了幾次都因為人潮太多而放棄了,你、你居然買到了?那我不客氣了……」
「知道壽愛吃,我早準備好了。」元笑吟吟的看著壽裝模作樣的矜持,順手為他滿上茶,並放入與上一杯相同數目的方糖,「不必客氣,我不吃這些的。」
「喂喂、你可別搞錯了,我去那家點心店是為了應徵,不是為了購物喔。近幾年不是在大量裁減兵員嗎?不過就算沒有裁軍我也不想再繼續當兵了啦,倒也不是受人家說的什麼自由反戰的影響,主要是軍旅生活真的很無趣,雖然自由是在限制的前提下才能有所體現,但連喝點酒、吃些點心都無法完全自主決定,實在難受,還不如出來打打零工度日自在。不過不巧錯過了那家點心店的籌備期間,現在才去應徵恐怕很難了吧?還是另外再找其他工作好呢?」
「點心店很適合壽啊,聽說當天賣不完的商品可以讓員工帶回家喔。」
「就說我是為了自由!不是為了點心!」來不及嚥下的點心團聚在壽的頰內以致發音混沌,待好不容易配著茶嚥下後,壽像是想掩飾什麼似的從懷中摸出一紙信封遞給元,「鬧著鬧著差點忘了,今天是來給你送這個的,喏。」
信封裡裝著一幀相片,是幾天前元和壽在相館裡請人照的合照;經過相館的那時是華燈初上的傍晚,玻璃櫥窗上映出的兩人,元的身影特別模糊,幾近全無,壽才想起來的確有聽說過吸血鬼無法在鏡中看見自己的倒影;櫥窗上張貼著幾張相館的示範照片,有女孩子家的相親照、全家福等紀念照,雖然相片上那些人一副正經八百、不苟言笑的模樣,想必和平常有些差距,但如果拍照能讓元再次清楚的見到自己,試試又何妨?動心起念,也沒解釋什麼就拉著元進入相館,拍下了這張照片。
「我還是第一次拍照呢,聽說以前的人們覺得照相會被抽走靈魂,不知道沒有靈魂的我會被抽走什麼?」
「什麼都不會被抽走啦,反正你不是常說根本沒有靈魂這回事嗎?搞的我都要被你說服了,再說,現在看來與你合照的我也是安全無虞。好啦,趕快把相片拿出來看看吧,我也還沒看過呢。」
照片上有兩個人,一坐一站,坐著的是壽,微側的坐姿端正挺拔,瞪視著前方的專注神情可稱得上是英氣逼人,然而站在一旁的元卻似乎因為部分曝光過度,過白的身影一片模糊,什麼也瞧不清,只有元擱在壽右肩上的手所佩戴的黑檀木念珠清晰可見。
「哎呀,真可惜,照壞了,沒關係我們下次……喂!元君、你怎麼了?」甫才沒事的元這時卻狀似痛苦的皺起了眉,額上虛汗密佈,使得本就蒼白的臉色愈加枯槁,壽見狀快步將元扶至寬敞處。
「我果然,是沒有靈魂的嗎?」元一直以為吸血鬼無法在鏡中看見自己的原因是因為無法存活於陽光下所導致的必然結果,即便元是得天獨厚的「日行者」而得於日間自在活動,雖無法真正在烈焰驕陽下昂首闊步,但仍然是大大降低了吸血鬼固有的禁制,和自己原生的模樣更近了一步,如此一來,經由光照映射出身影應該不成問題,也曾數度在鏡前確認,雖然略帶透感,但鏡中輪廓清晰明確,然而,眼前這張相片卻明晃晃的點醒了元——身為異物的事實。
異物?什麼叫受詛咒的、沒有靈魂的?是指沒有食慾、沒有性慾、恣意殺人淫樂、喪失人性的自己嗎?可這不還保有人的模樣嗎?不還能思考以維持清明的意識嗎?過了這麼久的時間,經過了這麼多事件,仍然不曾陷入那總在陰暗處虎視眈眈的厭世情結,以追求自我存在的實相為目標持續行走於此世間,這難道就不算人性了嗎?為何非得不時以所謂「正常」逼迫自己正視何謂「異常」?
「抱歉了、壽……」
「不,是我不好,是我該說對不起,一時興起去拍什麼照,要怎麼樣才能讓你覺得好過點?喝點熱茶?還是試試紅療治?聽說最近挺風行的,不知道對你有沒有效?哎呀,可是這麼突然,要上哪找紅花磨榨成汁給你喝呢……」因突然變故而手足無措的壽摟著元和空氣一樣冰冷而僵硬的雙肩,才真正意識到元和自己不同——是「屍體」。只見元雙唇微張,氣若游絲的囁嚅著「過來」,壽聞言才剛靠近即被猛力抓攫,並被反手壓制在地,同時感到頸窩間一陣刺癢,耳鼓間血流的脈動如山間洪流般巨響,四肢酥軟無力,如同浸泡在滴入了花香精華的熱水中,也像漂浮在夏日晴空的雲彩間,又仿佛沈睡在母體子宮溫暖柔和的羊水內,壽不禁舒坦得呻吟出聲,睜開眯起的雙眼,剛好對上元流瀉出深沈欲求的強烈視線,鋒利如劍,滾燙如沸,令他心跳愈加劇烈,然而其中蘊藏著的痛悔卻也令人不忍卒睹。壽想起上次看見這樣的神情時自己差點死在元的懷中,也許這次真的逃不了了。啊啊,現在想想,元說的沒錯,那些落語家是該把死神加入故事裡的,不過,想必他們也難以得知在死神懷中流逝性命所伴隨的幸福感有多令人愉悅,還是算了吧。
*
「如何?我的血有大吉嶺紅茶和最中香甜的口感嗎?」
「……壽,你知道初擁嗎?」
「不知道。」
「初擁即是『初次擁抱』,也就是讓同一吸血鬼吸兩次血,經被吸食者同意後由吸血鬼授血,使兩者血液於被吸食者體內相融,便可成為吸血鬼的儀式。壽限無壽限無五劫仙裙擦石破如海中沙如水中魚水行末雲之源風之源寢食均安結實累累的紫金牛白波白波白波的國王修立剛修立剛的王后古麗黛古麗黛的公主芃波可比的芃波可娜的長久命的長助,你已經被我吸了兩次血,是否願意……」
「不用了,多謝!」
「咦?可是我還以為,你和我在一起很舒適自在的。」
「不要隨便揣度別人!啊、可惡,失血太多,沒辦法太用力說話……」
「唉,我知道了,能夠相知相遇,就已足夠,對嗎?」
「……對啦。」
隱身於濃灰雲牆後的陽光蒼白的自窗外傾落,和著稀疏的雨點輕敲在屋簷上的聲響,伴襯著隨意躺在厚實柔軟地毯上的元和壽,那斂目含笑的神情是一片安詳與寧靜。
參考取材自:
落語《 壽限無》、秀良子《 無根之花》、空知英秋《 銀魂》、安.萊斯《 吸血鬼阿曼德》、森鷗外《 寒山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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