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p of page

Dance Macabre

直到老媽又開始在通話那頭叨念起回老家的事,我才真正放鬆下來。

 

排列整齊的行道樹款擺出風的軌跡,如果不是從小就被告知畫葉子要使用綠色蠟筆,我會說它們是藍色的;夢中的奶奶在我挖掘的地穴裡沒有顏色,但依然溫柔的煮了好大一碗帶著蛋香的麵疙瘩招呼我,完全沒了剛剛打我屁股打到衣架都斷了的那股虎威。我隨即難過的醒了。這個怎麼也忘不了的歉疚如此鮮活,網撈了大半輩子都抓不住,我可從沒想過放棄,可奶奶她老人家現在卻連我的名字都能弄丟,只留住一種空洞的笑,並用遺忘和頻尿鏤蝕我的眷戀,直到我終於讀過波特萊爾的詩集後,那失落才逐漸化為朦朧卻鼓動不止的創作衝動,就像妖嬈的骷髏舞那樣生意盎然的死亡,屏棄詩意的純樸。

 

綠燈亮起,我將手機隨手塞入腳踏板上的包包裡,催油門駛入機車道,雖然此時腦中突然閃現兩個小節苦思不得的旋律,但我還沒瘋狂到會為此緊急煞車、造成公共危險的程度,只是車速有些放慢而已。其實,由薪水和工作閒餘所打造的創作空間雖稱不上富足,但也已十分足夠,只是我總難將靈感的匱乏與疲憊切割乾淨,甚至妄想那天會有一位富裕的遠親將他龐大的資產全數遺留予我,不過相信屆時我將會颯爽回覆:給我一把Gibson J-45 vintage和一杯檸檬水,其餘都不要。

 

平常坐在辦公室裡,即便隔著電腦螢幕與隔板,只要稍微伸長脖子就能看見窗外無時無刻掛有豔紫花葉的九重葛、點啄探食的麻雀和打盹的小花貓;遠在市區另一頭的中山北路即使過了通勤時間依然壅塞,被卡在車陣中的我怎麼也感受不到辦公室外的世界究竟有多自由,在夏季窒悶的高氣壓沉降下,我只能如趨光的蚊蚋般臣服於對遠處那封閉但有冷氣吹送的辦公室的渴慕中。

 

前方的計程車靠右載客,我趁機加速朝其左方的空隙鑽去,然而,就在我拉回龍頭直行時,手機竟因車體過於傾斜而掉出包包,心頭一緊,右手就像是早把衣裝備妥在平凡偽裝下的英雄般,在剎那間脫離機車油門和我的意識,隨墜地的手機飛去。

 

碰——。後方機車撞了上來。

 

「先生,你幹嘛急煞?這樣很危險!」

 

「……我的手機掉了。你沒事吧?」

 

「手肘這邊磨破了,小腿也有點痛,真是……算了,先把車牽到旁邊,叫警察吧。」

 

「不,那個,」我駕照被吊扣了。「我直接賠償你吧,是我不好,對不起。」

 

與後方機車騎士談妥並互留聯絡電話後,我用幸好沒摔壞的手機查詢了距離最近的機車行,暫且和對方約在那裡確認車子的損壞狀況。

 

上車前行,陰沉的灰色雨雲自巷弄底端開始侵占方才還透亮澄明的藍天,讓我誤以為胸中那股柔弱的浪漫竟也有左右天地的力量;豔緒最煩我這點,卻也因此為我著迷,然而,即使是她也從沒真正理解我的恐懼和渴望,過去我們曾不止一次為同樣的事情爭吵,我的不以為意在這樣的循環往復中漸漸破裂,露出對自我的強烈不安,但在近日裡,我終於明白,為闢出一條在世間行走的路、並找出那段最美的旋律,被我長年壓抑的熱情竟越縮越小,卻也越加火燙,害怕燒傷旁人而包覆這股熱情的模樣是難以被原諒的冷漠,眼神中綻放著炙熱的希望則是扼殺自己的毒,沒什麼解決辦法,我只能懷抱這歡愉的苦楚繼續走下去。

 

到了待轉路口,對方和我說,他剛才想了想,覺得私了不妥,還是找警察來做個紀錄對雙方比較有保障。我想起奶奶方才像是中風一樣抽搐歪斜的臉孔,和外籍看護急切卻詞不達意的來電,那時我急得連搭計程車過去都嫌太慢;因果間的鍊結就像臍帶,出生那刻就斷了,就算珍藏那塊早脫離本體、萎縮而變得黑硬的肉纜也無從確保親緣始終緊密相連,冒險騎車去探視奶奶已經是我能做到最重視她的表現,然而我並不認為向對方闡明如此愚蠢的遠因可以免卻接下來的麻煩,所以在假意配合減速、等對方在目標機車行前停靠後,我隨即加速離去。

 

意外的是,那兩小節旋律竟沒佚失。

 

*

 

妳不是不知道這麼做會帶來什麼後果,然而,當萬夏將手搭在妳的腰上、護著妳過馬路的溫柔已經稀薄到擋不住舞蹈教室裡接二連三的誘惑,妳於是將體內騷動的情慾冠以宇宙意識召喚之名,同意了那名年輕又熱情的男子一步又一步的靠近,直到那場交通事故,妳更加覺得萬夏過於沉浸在某個模糊又不切實際的理想中,在他與車禍對造約定調解那天,妳與那名男子在一間以低溫熟成牛排著稱的餐廳內享用情意初萌的搔癢感。

 

我也不是不知道有這名男子的存在,我甚至知道他叫宇世,而豔緒總是心不在焉的喊他作小宇,我不曉得究竟該為這虛假的生疏感到悲傷還是好笑,也許在我們初識之時她就是這樣呼喚我的,那副波瀾不驚的模樣,對當時20歲的我來說是多麼神秘、稀有,但此時卻像冬日乾冷的風,刮得我眼睛疼。我願意承認所有的過錯,負起全部的責任,只要我還是光亮的,自由的,柔韌的。只要她還在我身邊。

 

怎麼了。小宇問。妳無奈的撥了撥頭髮,早上出門前看到萬夏被指控犯下過失傷害和肇事逃逸罪行的公文,以及與車禍對造以10萬元達成和解的書類,忍不住和萬夏起了爭執。那股透明柔亮的光曾經將妳空虛的內裡撐得飽滿,使妳柔嫩的臉龐上溢出香甜的愛,但現在妳只想折斷他心中那陳舊過時的堅持。抬起雙手,以肋骨的扭轉牽動髖部,妳的舞姿一如怒放的紫藤花,美得幾乎就是一曲投射在眼底的歌,宇世情不自禁的攬妳入懷,以交錯的舞步踏碎萬夏對妳的思念,幽暗的空間裡,晶瑩的粉塵在刺眼的光柱中翻揚。

 

陰翳的天空下,連海都一同灰得墮落,矮丘上無人居住的空屋腐朽成攀藤的一部分,那種全然喪失人氣的淒涼令我感到舒適,穿著拖鞋走在沙灘上,浪花在足邊撲捲,嘶啞的潮騷無禮而自在,就像無視規矩的自由探戈,隨意以截步挑釁舞伴,冷酷的面容下是激烈悶燒的慾火。豔緒修長的腿掛在宇世腰間、彼此緊擁而舞的畫面像遠方因炎熱而浮動的幻影,和強力躍動的八分音符纏綿不捨、揮之不去。我興奮的開啟手機裡的紀錄程式,準備記下這首絕美的情歌,卻沒注意我已太過深入,高達腰間的浪頭朝我直撲而來,猛烈的力道幾乎要把我扯入海底,在那個驚惶的當下,我滿心只害怕拖鞋被沖走。待潮水消退,我才發現手機泡了水,開不了了。

 

9月,豔緒想也沒想就答應了萬夏的求婚,就在他外租公寓樓下的早餐店裡,那裡的醬油膏有股海帶的味道,和煎蘿蔔糕非常不搭,看著萬夏皺著眉替她吃掉剩下的餐點,豔緒知道眼前這個可愛又沒用的傢伙就是她最後停泊的港灣,而萬夏對此也從來沒有猶疑。

 

然後,萬夏騎車將豔緒載到公司樓下,兩人相約晚上10點在舞蹈教室,接她回家。

 

*

 

剛鑽入被窩的寒冷總讓萬夏全身抖個不停,卻又極富安全感。明天就是上任新工作的第一天,在那之前還得先去法院一趟,向法官解釋他除了肇事逃逸的部分外又因為要籌措和解金10萬元而賣了自己的銀行帳號密碼,成了詐騙集團的共犯,故而再被另案起訴;雖然困難,但萬夏深信自己並無詐欺犯意,極可能獲判無罪,在明天的庭期務必得讓法官瞭解這點,並請求給予緩刑。

 

好幾種可能的應對在他腦中徘徊,但逐漸被滴落在窗沿的雨聲稀釋、打散,冷風搖晃鬆脫窗框的低響像胡琴內弦的音色那麼溫暖,黑色絲絨般的b小調綴有星子般的鋼琴高音,著重空間感的電吉他在脊椎上慵懶而規律的彈跳,重新調整定弦的中提琴少了松香的輔助因而有些沙啞,就像睡在身旁的豔緒在夢中呢喃,荒謬而快樂的曲調儼然成形,可他實在累極了,累極了……

bottom of page